Friday, September 11, 2020

我的小小世界,人来人往

 “你有隐藏的自卑吗?” 坐在咖啡厅最角落的位子,我问。

他把刚被端来的蛋糕推向桌子中间,左手不经意托着下巴。蛋糕是朴素的淡黄色,上面简单点缀一颗蓝莓。

“我不善言辞。”半分钟后,他回答。

“我总直觉并多疑地害怕别人不喜欢我。我和你一样,在喧嚣世界里显得太安静,躲在角落里默默观察一切。和你不同的是,你比我更加不在意,你舒适地活在自己的安静世界。我曾经被一群人不喜欢,在小的时候,因为我和她们不同。那个渔村,是我自小就想逃离的地方。于是从小就努力读书,比别人用功一百倍。很快我和她们不一样了。我考试分数总比她们高很多,不小心讨了老师的喜爱。” 我低头搅拌咖啡,一圈又一圈,“我们班有个大姐大,发育比大家早,长得高,胖胖的脸尽是傲气。大家都听她的。我不知道这一切怎么开始的,她们都不喜欢我了,说话不友善,表情不善良,和我说话也只是为了借功课。一时之间,和我要好的朋友5跟手指都数得完。妈妈说这些小孩真可怕,年纪轻轻就知道嫉妒别人。”

他安静地看着我,没接话。

“虽然这件事情还有很长的后续,可是这不是我今天想说的故事喔。”我微笑,“欸, 结束这词不是这样用的吧。应该说,这件事虽然结束了,却一另一种形式在我心里变成很黑很暗很深的阴影。”

“阴影。”他重复那个词,仿佛第一次琢磨它的意思。

“18岁离开家乡上大学,遇见很多人,我发现我也可以和她们有说有笑,笑得暂时忘记自己在哪里。有了和大家一样的友谊,却有点不一样。我对人有太大的防备,持续好几年直到我以为自己训练了辨认朋友的好技巧,无坚不摧。”我停止搅拌咖啡,提起杯子靠在嘴唇,大口大口喝了半杯。

他安静地看着,没有透露特别神情。

“大学3年,我抑郁2年。那些漫长的岁月,在我自己的定义里,我只有两个朋友。第一次和辅导师见面,她问,我有朋友吗。我说我的朋友不多,但都要好。她同意朋友贵精不贵多。我没说不多的意思是只有两个。如果她知道了,会同情我吗?” 我再次低头,假装忙碌,搅拌咖啡,“我真以为得她们是我最要好的朋友,在我的小小世界里。”

走进来的顾客越来越多,服务生频密经过我们的座位。我若无其事,没有因此调低说话声量。

“我没把我被诊断证抑郁症的事告诉任何人。我只是觉得,和别人说话比从前更难了。有时候走在路上,善良的人主动打招呼,我几秒之后才察觉,然后那人已转身走了。” 我缓缓地说,“那段时期,世界变得太安静,思绪却太吵太拥挤。我在黑暗的房间里泪流成河的很多个晚上,时间和很多人一样,仍自顾自地往前走,徒留我留在原地。”

“那两个朋友呢?”他问,眼前的咖啡原封不动。

“我们仨住在同一间屋子。很久之后我变成她们不喜欢的人了。“ 我试图云淡风轻地说,”我努力了。她不喜欢我说话太直白,我不说。她不喜欢我较真她浪费电源,我假装看不见她尽管不在家却依然转不停的风扇。她不喜欢我不喜欢她不经我们同意养在屋里的猫,我不说。她不喜欢我在倾听她重复多次的烂感情故事之后的建议,我不说。我什么都不说了,我们渐行渐远了。“

咖啡已降温,冷冷的感觉蔓延在口腔。

”我一个人慢慢好起来。有一天我不再有哭不完的眼泪。我突然想起和一群人开怀大笑的感觉,突然不再需要累积力气只为何别人保持眼神交流,不再多余地担心那个人是不是不喜欢我了。” 冷咖啡毫不犹豫滑过咽喉,”我一个人好起来了,我突然不想再计算她们到底还是不是我的朋友,也不重要了吧。”

“我也理解人际关系的复杂,不必要的关系不必维持。”他说。

“对啊。”我说。

他拿起叉子,切下蛋糕一角。

”我的故事说完了。”我终于抬头看着他的眼睛,“这样的我,你还想要吗?”

“以后你决定不想好起来,觉得全部人都讨人厌的时候,就让我承担吧。”他说,眼睛闪烁着光,一边把叉子上的蛋糕伸手递到我眼前。


*刊登于星洲日报《大都会》11.9.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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